試讀：皆川博子《海盜女王》 @ 舟動之穿林吟嘯行

■ 只有做法暴虐或溫和之分，目的還是一樣。或許溫和的手段還比較可怕。如果殘虐，也會激起我們的復仇心，讓我們團結一致；但若是被溫和的手段攏絡，就會在不知不覺間接納英格蘭人，等到回神的時候，已經被徹底征服，隸屬於他們了。

■ 和平。無人不期望和平。然而為了維持和平，即使受到擁有力量的人凌虐，受凌虐的一方卻被要求不許張聲。即使受擠壓、受踐踏，只要吞下來，就叫做和平。取而代之地，施加的壓力愈來愈強。當受壓迫的人中於承受不住，試圖排除壓力時，就需要當初的幾倍、幾十倍，視情況甚至是幾百倍的力量。

■ 我已活過，走到了命運安排的路程盡頭……活著，就是等待嗎？

——皆川博子《海盜女王》

這是一部融合史實、冒險以及擁有生動戰爭場景的長篇小說，描繪一名不列顛群島人稱「海盜女王」或「西海的紅髮潑婦」葛蘭紐艾兒‧歐馬利（葛洛妮，Granuaile, or Gráinne/Grace O'Malley）壯闊波瀾的一生。

葛洛妮約生於 1530 年，卒於 1603 年，七十多年的歲月中，身為克爾特民族後裔蓋爾人（Gaels）的其一族長之女，從小與海共生，峙首於愛爾蘭土地上，和各氏族興戰、結盟，不屈於英格蘭軟硬兼施的征統策略，自愛爾蘭島雄峙一方，引領男性戰士拓延江山，直至眼見各氏族領袖臣服於英格蘭的督統下，又目睹其它戰至一兵一卒始終不降的部族死於殘虐無道的行政官賓漢（Sir Richard Bingham）手上，最後為了保全兒子提波特的性命，令氏族存續，親自駛入泰晤士河，進到倫敦的王宮中面晤並向伊莉莎白一世請願。

讀不列顛愛爾蘭的時代小說，不覺令我想起電影《英雄本色》（Braveheart）由 Mel Gibson 飾演的英雄人物 William Wallace，不過這本小說所寫的時代背景鎖定在 Wallace 其後的三百年。

故事開場於 1593 年的英格蘭，藉樞密院顧問官羅伯特‧賽西爾之眼看察王宮周遭的人物風景，特別是伊莉莎白一世的身世背景及感情世界，對於都鐸王朝傳至亨利八世之後的宮中風雲，附有深入淺出的背景介紹，進一步引入詭譎多變的政治勢力，詳盡指引讀者認識居於英格蘭殖民地愛爾蘭的三種人，再將畫面逐漸轉移到葛洛妮（此時約63歲）即將進宮一事；而後，作者開始回溯五十年前（1543年），從葛洛妮十三歲少女時代在船上的男人堆中打滾的情景，提及她父親背負的重任，必須聽從父命並奉守蓋爾人的布雷宏法（Brehon Laws），於十五歲出嫁給德納爾‧歐弗拉赫提（Donal O'Flaherty），以聯姻關係鞏穩愛爾蘭當地氏族間的信賴，然而血液中流淌著巾幗不讓鬚眉的豪勁個性，讓她意識到自己背負著守護土地的使命，遂順逢機時、在父親的權力護衛之下一躍成為氏族的領導者，運用計策與強勢的手段收納各族，不時甚而使用「色誘」攏絡男人（共婚嫁兩次，故事中至少擁有六個男人），足見其為外貌豔麗的女強人。此外，始終守護於葛洛妮身邊的亞蘭，數十年不斷尋找弟弟洛伊的蹤影，最後也頗能給予讀者不小的驚喜。

其中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傳奇場景有二，其一即是「沙漏翻轉三次的行動」，令讀者隨亞蘭和歐辛憋氣凝神地等候，完全不寫葛洛妮的殺敵場景，直待後來她果真於時間內提著敵軍滴血的首級歸來，傳奇同時存於想像中。其二，葛洛妮在船上剛生產完，立馬衝向敵軍陣營，豪邁地殺敵，而後全身滿布敵人渾燙的鮮血，即回到船上給嬰兒餵奶，作者的描寫是——「生產時的出血尚未止住的葛洛妮嘴唇的顏色就像大海。火紅的捲髮蓬亂飛揚，那模樣十足震懾了敵人」、「葛洛妮讓嬰兒含住被敵人的血濡溼的乳頭」，那畫面極具張力，且謂不可一世的女英雄。最後葛洛妮和伊莉莎白會面，其中的算計應屬作者依據史料的推測，也將劇情提升至另一個高潮。

假使只看故事內容，我真會以為這本是和歷史有關的歐美翻譯小說，絕對想不到這是出於日本人之手的作品，諸如「如果被捲入漩渦，就等於是被貼身的死亡給吞沒」、「雖然絲毫沒有哀弔死者的心情，但身體裡頭好像整個化成了鉛。葛洛妮的表情就像無風之日的沼澤，讓人看不出內心的想法」、「即使擔心可能是圈套，亞蘭還是覺得那微小的火光是唯一的生路。以幾乎折斷的船槳勉強對抗有如城牆倒塌般的力量，導正就要傾倒的船體」或「他找到梯子，靠到屋頂上。夜晚無數的嘴唇親吻著他的肌膚，夜空帷幕上開著數量驚人的洞穴，每當天使通過，便不停地閃動。雲朵快速奔過月面，視野也隨之明滅」等等，隨處可見古時典雅之致的語言描寫，讓讀者輕易地邁入通往數百年前的隧道之中。而，無論是戰略的運用、爆發前的緊張感，抑或衝突發生的血腥殺戮——傑出的筆觸更是生動地勾勒出戰爭場面，呈現出與（台灣曾翻譯出版過的作者的）前作《剖開您是我的榮幸》完全不同的時代感，光是徒身交戰的畫面，即可能令讀者激奮不已，遑論大規模的海戰場面。

既是描寫「海盜」，對於船種（例如 carrack、hooker、curack、galiot 和 galleon 等）、硝石製成火藥的過程、劇場的演出、民間藥草的種類、以毒攻毒的救命法等細部考究皆相當詳盡，不愧是作者挺著老身親赴愛爾蘭實地考證而寫下的一部格局龐巨的作品。日本作家能寫出如此恢弘的歷史之作，並駕馭眾多角色以及多重細膩且充滿古味的場景，全都躍然紙上，真的相當不簡單。

總之，這部歷史冒險小說，完整刻畫出愛爾蘭於都鐸王朝末尾的奮鬥血淚史，有興趣瞭解這段歷史，或意欲享受文學大賞得主皆川博子細緻筆觸的讀者們，絕對可以自此激昂的戰爭謀略故事中有所斬獲。此外，瑞昇出版社真的相當用心，除了製作一張全彩的「十六世紀愛爾蘭島略圖」，標示了重要的領地和城池，還在地圖背面更傾心羅列出眾多角色的「登場人物一覽」，加強本作的易讀性。用心的出版社，就該有用心的讀者們挺力支持！

——舟動（2016.02.08）

註：可於閱讀時配合參考之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