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動之穿林吟嘯行

■ 大家都略微知道，造成冤案的要因不是人，而是制度。然而，一旦追究責任時，矛頭總是指向個人。

■ 死刑是制度殺人。執行死刑時，按下開關的是獄警，可事實上死囚是被制度屠殺的。絞死死囚的觸感不會留在任何人手上，因此，檢警人員對於自己殺死了囚犯的這種感覺十分淡薄。正因為如此，突然說死刑弄錯了，自己必須負起責任時，誰都會很困擾。即使理智上明白，但由於殺人的感覺很淡，情感還是跟不上來。

■ 沒有力量的正義發揮不了作用，沒有正義的力量等於暴力。

——中山七里《泰米斯之劍》

集中探討死刑、冤獄議題的日系推理小說，包括高野和明《十三階梯》、島田莊司《淚流不止》、藥丸岳《天使之刃》和《闇之底》、東野圭吾《徬徨之刃》和《空洞的十字架》等等，以上所述各從犯人、嫌疑人、受害者、受害者家屬、政府、死刑執行單位、輔導單位、媒體等多重角度去看待死刑的意義和存廢問題。

另，非小說類的專書，例如森炎《冤罪論》（商周出版），將冤罪的類型分成七種，並從中討論正義實踐的可能性；以及，冤案受害者菅家利和與其辯護律師佐藤博史合著的《冤罪》（台灣角川出版），此為日本法界中重要的冤案之一，亦即著名的「足利事件」，其它尚有「袴田巌事件」等。這些真實案例促使許多日本推理劇——例如劇集《HERO》、《最後的辯護人》、《推定有罪》、《遺留搜查》；日劇SP椎名桔平主演的《冤罪死刑》、田村正和主演的《復仇法庭》、《死刑基準》等等——安插了不少相關情節；當然，歷來有許多國外電影亦探討檢警濫權的問題，例如 Sean Connery 主演的 1995 年電影《正當防衛》（Just Cause）即是其一。

如今，和死刑、冤獄議題相關的推理作品，非得再加上中山七里的傑作《泰米斯之劍》。事實上，《泰米斯之劍》本質上是警察小說，其中提到許多警察的審訊技巧，以及警察體制的維護、辦案手法和內部問題；而，情節的推展則是十足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其時間橫跨二十八年，圍繞在三起刑案（二十八年前、二十三年前與今日）的謎團，作者在最後真相揭露的部分不但安插了本格物理性詭計，還在出場人數達四十多的人物關係上另置誤導讀者的詭計；再加上立場涉及警方、檢方、法院、記者、凶案受害者家屬、冤案受害者家屬等，卻只有三百多頁的篇幅，堪稱材質極具高密度的重量大作。

一路追隨中山七里作品的讀者們，可於這部作品中，見到主角渡瀨這名刑警的成長茁壯。作者充分刻畫出，一名警界執法者於行使正義時，對警界內部、對案件參考人、受害者家屬，所產生的多面向矛盾；事實上不單是渡瀨，二十多年前的同樣身為執法者的女法官高遠寺靜，面對「人去審判人」而意識到自己從「人格」升為「神格」的責任上，既戒慎、恐懼、又不得不行使制裁的過程中，也不斷心生矛盾，懷疑自己是否仍不夠成熟，然而，審判長黑澤告訴她：「不是因為妳不成熟，而是人這個存在本身就是不成熟的。」誰能確定自己每一次所斷下的判決，其有無犯罪和量刑輕重全然不存在絲毫差錯？面對冰冷的法律基準，以及一般民眾的情緒觀感、倫理觀和道德觀，此兩者是否只能永遠抵觸？希臘神話中，泰米斯之劍所象徵的權力必須永遠和正義合為一體，但——人能成為神嗎？抑或，那只是理想的神話，隱示著人間的不完美？

作者將事件以年代切割成兩半。前三章的內容，多可於上述提及之推理作品中見到擬仿情節；冤案受害者之所以「成為受害者」至「被發現是受害者」，皆有詳盡、令人悲嘆不已的劇情鋪陳。檢警、法院的層層疏失，挑戰著社會對於司法的信任度，再加上渴求花邊新聞的記者前來攪局，普遍民眾非常不容易看清事件的全貌。若非渡瀨、高遠寺等知情人士的省思，在腥羶報導的呼風喚雨下，民眾更可能會模糊事件的焦點，令司法檢調單位寧可儘速躲起來暫避暴風雨，也不願承認真正出問題的關鍵點何在，結果造成體制始終無法尋求改進，不得逼近理想中的正義實踐。

作品中提到的警制的封閉，倒和今野敏的《隱蔽搜查》、《果斷：隱蔽搜查》，以及橫山秀夫的《動機》、《影子的季節》有同工之處，可相互參照閱讀。此外，針對冤案受害者的上訴，作者翔實引用整份判決書的那一小段，文本雖寫實卻有點僵硬，幸而經過中文翻譯後，遣詞方面比較沒有術語，不致造成閱讀困難（或，原文即考量到讀者的接受度而採用「不那麼法律」的文字寫法，此可能得參看日文版才可得知）。

後半兩章開始，事件經過二十三年後，給讀者有若野澤尚《深紅》的那種「結局無可預測」的感覺，亦即後一樁命案將劇情推至高潮。其中，也探討到許多層面的問題，例如假釋的寬鬆度、出獄的再犯率和日本政府現今的處置方式；再者，2009年終於在日本實施的陪審制可能造成的罪刑裁量失衡，以及記者於行使第四權時理當扮演的社會角色，亦存有相關討論的文脈。此時，渡瀨已非過往的他，在繁多的刑案中累積了更豐富的辦案知識和經驗，當然更重要的——那種始終擺脫不了的罪惡感——使他勢必去破解謎團，進而領會真實的正義何在。

台灣社會目前面臨死刑存廢與其相關的法律議題，我個人不但衷心推薦前述幾作給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現代公民，更同時建議大家將中山七里的《泰米斯之劍》列入必讀的書單之中。

——舟動（2015.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