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葉次的肉體處於痛苦之中時,她被相同的感覺所貫穿……即使和應當要感到愉悅的對象親吻、媾和,那瞬間的愉悅卻是一片死寂,未曾湧出,令久緒體認到自己的扭曲。
——皆川博子〈異常少女〉
■ 畫完成之後,畫家就會消失。我想到在那之後,身體仍繼續存活的我的時間,在空無之中隱藏著空無的肉身,將頑強地繼續活下去。
——皆川博子〈展翅的太陽〉
皆川博子《異常少女》(少女外道)非懸疑推理小說,其中共收入七個短篇,各篇刻意跳脫(或說「輕撫」)社會與個人的連結,以極其昏暗隱晦的筆觸描繪各主角的人生故事,特別著重外物之於個人心境的對照,〈隱沼〉和〈展翅的太陽〉更時時摻入主角的自述,而後透過作者的眼睛挖掘出主角內外的全貌,手法非常具有文學性。
然而,也由於稍過度強調文學技法,未找出、分析所謂「異常」及主角「壓抑」的肇因——亦即社會集體意識的施迫(例如社會階級、軍國主義、對同性戀的歧視等);全書充其量引入的時代背景為客觀的記錄,作者且無意突顯結構的生成。此種寫實的書寫模式和志賀直哉《暗夜行路》(屬日本近代文學白樺派)近似,將可能與其風格曾面臨的困境相同,即著重個人心境的書寫,並使牽涉故事中的相關人物過於封閉而不易解構。或許,從寫實的美感走入幻想的綺麗,令其處於虛實之境,是此文類的另一突破點,例如本短篇集(2013年)的〈標本盒〉及〈展翅的太陽〉末尾即可見得一絲幻想的痕跡,也許可視為作者獲柴田鍊三郎獎之作品《薔薇忌》(1990年)的回歸。
不過,若拋除結構問題,單純以人物心境來看,《異常少女》最引我目光的兩篇是〈異常少女〉和〈展翅的太陽〉。〈異常少女〉當中,久緒內心對葉次的情愫好似數年埋於深土的夏蟬幼蟲,待脫土而出,爬上樹幹時,已近生命的終結,猶如「老殘之身」——情感的能量拖著老邁的身軀,只能等待破土後的數日輝煌緩緩流逝,成為「樹梢落下的殘骸,正被螞蟻團團包圍」。
假若將久緒的少女時代搬至昭和後期,處於平成的久緒很可能成為葉次「正規」的地下情婦;那時代造成久緒的壓抑,或可從戰後價值的崩潰來理解,如故事中所言「當時的時代氛圍,認為女人就應該早點結婚生子,但自由、平等這些詞彙——儘管對它的意義懵懂不解——也開始擁有絕對的價值;戰前被視為美德的一切,全被一句『封建』所否定,成了有權力,但沒有權威的社會」,女性的價值與自主權於是變得誨暗不明,久緒只能讓自身醉心於藝術中,從而由畫布上的圖樣,逐漸意識到自己受家族及社會壓抑而生的扭曲面貌;後來好友阿星自殺身亡,她更確定自我和他人相異的此種「異常」不可表露於外,非得當個「正常人」不可。此種「異常」究竟是時代造成的,還是出於個人所擁,令人玩味。
〈展翅的太陽〉敘說的是同性戀議題。當然,於戰前戰後是「危險」的禁忌話題。圭雄對義一的情感,從現實走入幻想,文中的義一總是站在高位(例如在鷹架上),而那張經義一施過魔法的尪仔標,圖案猶如「擁有長長的巨翅的太陽」高掛,又像軍國主義之下所塑形的崇高軍神,但義一視角所見,只是女性的生殖器,暗指圭雄不可達成的希冀。當他在心中「抹殺」了義一的存在,自己所剩的只有肉體,靈魂早獻給了傾慕的「軍神」。後來,第一人稱主敘者與濕壁畫畫家(應是年老的圭雄)的對話中,關於「存在」的時間意義一段,頗有深意。畫家說:「中世紀的教會想出了一番精妙的道理。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的意志,人類無從窺知。一旦被這麼宣告,再怎麼不合理的事,都非接受不可了。」此段話可謂宗教對異己既消極又無奈的控訴,即使將軍國主義看成是一種壓迫「異常」的宗教信仰,也能說得通。
最後,再次感謝瑞昇出版社提供此試讀機會。
——舟動(2015.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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