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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川博子的《薔薇忌》收錄了七個短篇。對我來說,閱讀這本小說是非常奇特的體驗,除了早先幾年恆川光太郎的《夜市》、《神隱的雷季》等書以外,近幾年我已經很少接觸這類型的作品,而《薔薇忌》又和恆川光太郎的恐怖風格不大相同,唯一的共通處在於它們都具有奇幻的元素。再者,《薔薇忌》不是「推理小說」,但其中幾篇帶有解謎成分,書腰上的文字指出是皆川博子「幻想小說」的顛峰之作。導讀中,已經詳細介紹了作者,以及這本短篇作品集當中隨處可見的日式「劇場」文化,尤其在歌舞伎方面的背景知識。可見作者在蒐集資料方面付出非常大的心力。

 

先總結來說,作者的行文不限於同類題材,這本作品集的風格也迥異於偏重本格推理的《剖開您是我的榮幸》,或異於含有大規模戰爭場景的史詩級作品《海盜女王》,絕對值得讀者再窺探作者另一種行文風格,有意了解日本歌舞伎的讀者,也可在這本作品中獲益良多。

 

感謝瑞昇出版社提供此次試讀體驗,更感謝出版社用心引進各類不同風格的大眾作品(補充:我在《薔薇忌》當中,見到了我個人未來創作的另一種可能方向)。

 

※※※以下內容涉及關鍵情節,請斟酌閱讀※※※

 

薔薇忌:全篇幾乎以對話寫成,宛若劇本的形式鋪排,主題和「夢想及死亡的形式」有關。劇團負責人苳子與學弟於現在的對話,不斷與過去和木谷薰的對話交疊,末一節描寫,甚至深入苳子的意識中,令現在與過去、苳子和木谷的人生遭遇,逐漸融混在一起。最後一句,苳子決定抽離幻想之境,卻只能看著下場戲的帷幕拉開,構成一種「遺憾的循環」。

 

苳子身為劇團負責人,必須包辦大小各種雜事,縱使她盡心盡責,和越智搭檔掌理劇團(兩人甚而發展成情侶、準夫妻的關係),然而她內心深處想做的,並非處理這些瑣碎的事物;她真正想做的,是成為站在舞台上的演員,例如她在過往和木谷的對話中提及:「演戲就像摻了毒藥的酒,而我已深深中毒。」但,由於目標不可企及,此又成為她待在劇場,只能從旁瞧見來來去去的戲劇一幕幕上演,彷彿她的人生也像是一齣幻夢之戲,且是薔薇花瓣不斷向下灑落的夢幻死亡,靜待自己被全場的花瓣掩埋,夢想因而窒息而止。

 

木谷的劇本《羅朗薩丘》裡,有一段台詞提到:「之前的墮落於我,只是穿在身上的外衣,如今卻緊緊地巴附在我的皮膚。」此正是苳子的境遇。人若因「墮落」(例如為了組織家庭)而失去了「夢想」,是否相當於瀕臨死亡之境,抑或接受一場漫長的死刑,直到自己的軀殼逐漸腐爛、腐敗,頓止於懊悔之中呢?

 

禱鬼:徘徊於劇場的綱男,他的「死亡」(車禍意外),正好和上一篇的主題呼應,而究竟是人是鬼,寫得非常曖昧不明。

 

但是,那不是重點,這篇更著重的主題是「水中月圓」的意象——人的欲念、或夢想,正如同水面上虛幻的影像(如月之倒影),而這些影像往往來自某位親人、摯友賦予的祝福或寄望,幻化成祝禱之人形,顯於水面上,這與宗教無關,而是一種信仰(或文中所說的迷信);對於見到影像的人而言,或許會感到幸福,也可能成為一種無形的壓力。

 

所以,在綱男的敘述中,提到他小時候不懂事,把姐姐特地打來的水桶全倒出來,往後則懊悔著:「若只是木桶裡的水,要重新打滿幾次都可以,如果姐姐就是想望著水底,我到井邊為她重打一桶也沒問題啊。」這段「覆水難收」描寫是令我感到最具衝擊性的一幕,此預示著長大後的綱男每見到姐姐的幻影,便不斷排斥,甚至大喊:「別再讓我看見那身影,別再逼我知道妳在為我祈禱這件事。」當綱男「死掉」之後,影像也隨之消失,似乎意味著夢想(及他人的期待)也跟著抹除殆盡。

 

當然,「信」與「不信」出於個人自由,若是照主敘者(我)的角度來看,認為祈禱應該沒有什麼效果,那麼此種祝禱的異象會發生,是否終究在於個人所給予自身的壓力,而與期望自己達成夢想的那個人無關?只不過,若水面上真有人形,或許表示自己承載著他人的祝祐,偶爾仍能為自己帶來暖意;若是「什麼實體不明的東西」,想必無人賦予我任何期望,自己存於人世也沒有什麼夢想,或許真的表示「我活得很痛苦」。

 

紅地獄:「死亡」與「性」通常是密不可分的兩個主題,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也曾提及兩者的連結。此短篇做了極佳的連結隱示,並把彼此的關係以充滿性愉悅的「夢境」呈現出來,且情節發展實在非常妖異,構成一種異常的文字空間(頗類似某些變格派推理文體的描寫方式)。在場景的安排上,鉅細靡遺地描繪道具師傅製作各種樣式的道具,可令讀者身臨其境。

 

而,「切首」及「畸戀」則展示了「死亡」與「性」的關連性,特別是亞矢子(我)小時候受到驚嚇的場景——「天守夫人將這顆切首撿起來放在獅子頭面前,獅子瞬間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將整顆切首囫圇吞下」一段,暗示著世人不予接受的禁忌之戀,也導致亞矢子的性啟蒙開啟了「紅地獄」,影響往後的人生及看待性伴侶的眼光。當她憶及丈太郎讓她坐在肩上,朝海裡走去,漸而沒入水中的畫面,例如「我們兩個慢慢地走到踩得到底,卻可能被海浪沒頂的深處」此段,其實充滿強烈的性暗示,雖然她要求丈太郎回頭往岸邊走,丈太郎卻讓自己完全被水淹沒,可謂非常高明的文學技法。

 

桔梗合戰:這篇的寫實度較高,幻想情境著重在最後一部分,前半帶有「解謎」成分——亦即,究竟會有一支焚燒過並斷成兩截的梳子?

 

解開謎團的過程,也同時揭開了野川瑞穗的母親惠子的人生故事。野川瑞穗的親生父親是誰,其實很好猜,在閱讀時不斷讓我聯想到的作品是伊坂幸太郎的《OHFATHER!》。在此短篇內,「母女」身為「複製品」的概念頗有趣,得知真相後再看瑞穗跳著母親編的舞蹈,略帶一絲驚悚的成分。此外,分身現象在許多推理小說中都有出現或探討過,讀起來,這篇的幻想成分並沒有很強。

 

化粧坂:這篇同樣也和性有關,指出男孩初始的「性衝動」與「死亡」的連結,另外加上了「束縛」的意象。故事主人翁想要拒絕性衝動,卻造成了演員之女的意外死亡,從而就此被蜘蛛的詛咒束縛,恍若發自內在的性慾成為男性終其一生無可擺脫的宿命,所以在文中才會提到:「人類的肉體本來就受到深層意志所支配。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只是小時候的他並不知道。」作者或許認為,男性就像是困在火柴盒當中的蜘蛛一樣,永遠必須和自己的性慾「爭鬥」,卻只能接受被吞噬的命運,才會於情節中安排小孩子圍在火柴盒周圍觀看蜘蛛打架的行為。

 

比較有意思的鋪陳是,Musashi 於故事中登場之前,作者並未安排給主角任何一句台詞,主角所有的台詞也只發生在和Musashi之間,這是我從沒看過的寫法。

 

化鳥:這是圍繞在三個角色之間的故事。其一是影劇星探西賀;其二是他手下的演員江見杏二,以地下樂團歌手身份被挖掘去拍電影,卻出道失敗,經過十多年後,轉而擔當歌舞伎男扮女裝的角色復出,不幸在劇台上意外身亡;其三如謎樣般的角色,是一位出現於江見杏二演出準備室裡的老人。

 

這篇的結局頗具意外性,就我的解讀,本身即為謎團的老人或可視為西賀的愧疚感(或罪惡感)。然而,頗令我玩味的是西賀的動機——站在他的角度,他應該不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犯罪,他反而相信自己是為杏二好,有意讓杏二被捧為「不死鳥」的稱號停駐於永恆,不過他的內心深處終究對奪走杏二往後人生一事萌生愧疚。而,兼具榮耀與犯罪的舞台已然布置妥當,等待時機的那段時間,抵觸的意念來回交戰,「異象」於此產生,所以老人才會在最後道出:「明明想振翅高飛,卻狠狠墜地。」無論老人是否為杏二數年之後的未來化身,這句話終究是西賀心底最強烈的衝突所在。他奔向屍體的途中,應該開始懊悔,思索著自己是否能得到「原諒」。

 

翡翠忌:這篇帶有感傷之情,從年輕時見到翠鳥,到老年只能見到烏鴉,吐露出人類必然衰老的事實,儘管曾是璀璨耀眼的女星,依舊經不起年老的風化,不僅是外部身體的特徵,還包括內在的記憶。另一種解讀,千鶴的混亂也可能源自須藤的自殺,特別是千鶴和山尾的對話中將「嚴厲的批評」、「把他的戲批的體無完膚」強調出來,緊接著撥開幻想之霧,暗示千鶴的記憶中可能存有一塊最難將愧疚忘懷的區域。

 

——舟動(2016.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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