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動之穿林吟嘯行

辻村深月《沒有邊框的鏡子》

辻村深月的文字，總能推動讀者進入角色的外在和內心世界，道出人際之間的愛恨情仇，無論是榮獲直木獎的短篇集《沒有鑰匙的夢》、或長篇《水底祭典》、《今日諸事大吉》，都對人性有相當細膩的描寫；此外，辻村深月也有關懷離島問題的《島與我們同在》、加入了奇想設定的短篇連作《使者》、以及主軸構思獨特的《請殺了我》。而今，這本以怪談為主題的短篇集《沒有邊框的鏡子》更是緊扣日本怪談的本質，加以意識流的筆觸敘說了五個角色的奇異經歷——擁有十年經歷的小學教師、目擊意外的小學女生、面對好似搬不完屍體的女大學生、藉儀式看到自己未來的少女、試圖製造幻想朋友的小男生——恍若觀賞一集《世界奇妙物語》的精華版，也令我不禁讚嘆起作者腦中的非現實世界是多麼五花八門。

〈樓梯平臺的花子〉開場畫面猶如乙一的《瀕死之綠》——「青井和藪內」對比於「正雄和小綠」，本質上都是殘酷的故事，但作者並未朝「角色獲得成長」的路線去發展後續情節，而是朝「怪談」的方向前進；開場的序章裡，人影在樓梯間消失的同時，挾帶微幽、灰暗氣氛的怪談本質浮露，畫面緊接倏然切換，將時間向前推移，邁入故事主軸，再從角色的對談中去補足那段空白的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篇的特點在於，作者運用巧妙的筆法讓兩個角色（相川英數和小谷幸子）於怪談的場域內去解構怪談，在事件真相逐漸湧現的過程中，迫使讀者猛然墜入作者安排的詭異逆轉，逐而發現自己早已身陷怪談的結界，再走不出變幻成螺旋狀的無限階梯。該短篇曾被改編成日劇《世界奇妙物語》2013年春季篇的第六個故事，如今再讀文字，仍可感受到作者營造心理驚悚氣氛的功力。

〈盪鞦韆的腳〉的角色頗多，共有十名，形式以每個角色的口述或筆記呈現，關係交錯，記錄者應該是和死者倉崎美乃里（小美）不同班的松田茜（小茜），大約四年前其母親過世。從記錄中，可看出這群角色（除生田中久司和武內勉以外）雖然僅小學五年級，但在他們的世界中已經開始拉夥成「知己」、組小團體，將人際區別為「上面」和「下面」的人，彷彿鞦韆盪到最高點時，水平的身軀將世界分劃為上下兩個區塊，而「上下顛倒的世界在眼中咻咻打轉」，不知自己的雙腳該置放在哪個世界，只要自己一不小心意欲脫離擺盪的鞦韆，極可能拋彈於半空中、朝地面墜落，結束短暫的生命。若不以怪談的脈絡去解讀，可視之為文學上的技法，以人在鞦韆上的來回動態去象徵人際關係的起落。

至於〈爸，有屍體〉，或許可說是作者的異想之作，從敘述者的名字「躑躅」，以及開頭提到「黃金週」（類似春假，四月底至五月初的連續假期）乃至末尾牆上日曆上的「五月五日」，可察覺她的時間彷彿停滯不前，她的記憶卻不斷有新資料寫入。希臘神話中，宙斯的阿姨 Mnemosyne（和宙斯生了九位謬思女神）是「記憶女神」，主掌記憶（memory）與時間（time），記憶的形成即凸顯出物理時間的流動，假若時間消失，也就無記憶可言。然而，敘述者卻發現周遭家人的記憶一再遭洗除，而故事剛好圍繞在外婆失智、兒女得分工照顧的氛圍；換另一種角度來看，可將敘述者的「奇幻」經歷看成是失智的症狀，從「孩子失蹤，聚落的大人們進行搜山」（較古早的年代）、「焚燒垃圾產生的戴奧辛問題」（大致是上個世紀八零年代的議題）以及「浩文覺得自己沒有再交女友的必要」（浩文可能已年邁）都暗指周遭人的時間持續流動，反倒是敘述者的停擺不前，面對既詭異的屍體發現和掩藏行動，加上眾人的記憶被消抹的超現實情境，只完全存在於敘述者的視角內，恐怕「乾脆自己毀了這個家」這句話也是出自敘述者的口中。最終，真相難解，只能以怪談言說。

〈沒有邊框的鏡子〉是一篇架構獨特、完成度極高的傑作。此短篇內含的「都市傳說」是，許願者在鏡前排好所有的紅蠟燭，然後在午夜零時前點火，背對鏡子站著，等待零時到來就回頭看鏡子，那麼鏡中的那方便會映照出許願者的未來——故事在此怪奇的儀式中展開，然而此儀式不脫佛教中「相由心生」的隱示，西方也有如 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小心你所許下的願望）的類似概念，因此故事主題幾乎圍繞在「鏡中與現實的界線會愈來愈曖昧」的訓教警告。然而，倘若此短篇只有以上的傳說和許願者施行所致的後果，那麼全篇不過淪為一則性質普遍變形的都市怪談罷了；反而，作者於此設定內再加上「時間的錯置」，其中包括敘事的時間（日記上的日期），以及香奈子的現在和未來，以姓氏「高幡」為旋轉中心，安排了宛若賓漢姆的陀螺（Benham's Top）循環不已的業緣糾葛，也可看做是香奈子置身於兩面對立的鏡中所生出的無限影像。當然，本篇既是怪談，絕不缺恐怖的元素。

〈八月的天變地異〉結合日本的「言靈」文化，和兒童心理學中經常提及的「幻想中的朋友」（imaginary companions），在怪異和理性的界線上游走；文中提到「沒有形體的朋友」，意味著「空殼」，再進一步和「油蟬」的意象融合，結局帶有推理性質的情節轉折，有別於前四個故事的驚悚風味，讀完應當會在心頭升起一股自故事中的友情昇華而成的暖意，因為「小悠」已然化為真司成長的能量，使他能更堅強地正面迎向世界。

我個人強力推薦這本以怪談為主題的短篇集，喜歡異想的創意構思，以及喜愛看《世界奇妙物語》的人，千萬別錯過這本佳作。

——舟動（201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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