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動之穿林吟嘯行

「你清醒一點，我問你，什麼比鬼更可怕？」

「窮啊。」

「那你是不是比鬼更可怕？」

「欸，好像是吼。」

等這本小說上市等了好幾週，終於拿到手上，並開卷閱畢。《行動代號：孫中山》是張耀升的第三本小說，故事乃易智言先生原創。

張耀升的短篇集《縫》全帶有黑暗陰濕的氣氛，以鬼魅般的冷冽、飄渺文字道出每個近乎寫實的角色與故事，這是華文小說中第一本吸引我的文字風格。數年後，《彼岸的女人》承襲《縫》的筆觸，對於冥界三途河邊的彼岸傳說寫得絲絲入味，而且將畫面打亮了些，呈現黑白相間的灰色，並在故事中安排（廣義型的）推理架構。到了這一本電影執筆小說《行動代號：孫中山》，風格大變，節奏突轉輕快、情節與對話歡樂無比，單看書即已讓我多次開懷捧腹，最讓我大笑到想摔書的，是電視節目中的靈異專家針對這樁事件所進行的推論。

那麼，整本小說只有角色們看似愚蠢的行動與對話所產生的笑點嗎？——恐怕沒有這麼簡單。以故事的旁觀者來看或許會感覺這幾個國中生怎麼不好好讀書，淨想著天馬行空的方式掙錢，過程實在搞笑至極；但，若讀者能順利融入故事中，依每個人物的出場與身世背景，以主角的立場來思考，便會發現他們各種行動的因果形成，乃是浮潛於社會經濟結構中不可明說的暗流，若非浸潤在那個環境中，可能很難體會角色們的困境。換另一種角度觀看，娛樂小說可瞬間成為諷刺小說。例如，初始各章開場阿左逃避繳班費而想像自己是士兵、阿左奶奶做工份量的限制、收入預定捐給清寒家庭的愛心筆販賣行為、阿左與怒氣國中生以「比窮」對峙……等等，作者將「吶喊著貧窮」的聲音全都安插在一片青澀的歡樂之中。

其中，儘管我覺得校園警衛的女朋友這個角色似乎是多餘的存在（或許作者應該安排他交不到女友），但警衛與其每日守候的連續劇，以及國中生小鬼想要的連續劇劇情發展，卻是讓我印象相當深刻的對比描寫。身為成年的警衛，將其心中渴望的美好戀愛寄託於假想的連續劇本裡，但只有十幾歲的國中生卻已經見到社會的現實，並且可以用他自身已然被家庭環境塑造出來的邏輯思維，推理出連續劇主角於現實中可能發展的結果——警衛與小鬼兩人的立場對照之下——更可見得成年人已經慣於讓自己失去思考能力，僅能每天對著電視大喊、大叫、大唱、大笑、大哭。這，難道不算是一種悲哀？

經過這些國中生眼裡驚天動地的偷竊行為之後，他們又繼續反思「他們知道了」到底是「知道了什麼」，續推前因而得到一個結論：「貧窮是一種基因，會世襲。」當其他人擁有先天優良的家庭環境予以資助各種補習、校外活動、旅遊，故事中角色們的世界卻只有貧困的家庭與學校，他們能夠做什麼、能夠發起什麼樣的反抗嗎？於是積極的思想開始產生——什麼都不幹，就等著被這個世界幹！——故事到這裡結束，但我相信角色們的行動才正要開始。

這本小說最後並未交代，究竟要反抗什麼？或，要用何種方法反抗？因為作者沒有進一步分析出貧窮的本質，而以國中生的年齡來說，應該也很難了解世界的細部運行，事實上對成年人來說，真要能了解透徹，已經相當困難，因此通常只能淪落為都市光景中人來人往的不思慣性，以及屈就、屈從。但，跨過黑暗時代的理性思考是啟蒙運動的重心；行動始於思考，擁有思考的能力，才能萌生縝密的衝撞行動，去衝撞看似完美的世界、去對抗不公不義的體制。

燃燒青春，為苦命而革命。

博客來《行動代號：孫中山》